蓬莱何处

35.

苏沐橙将行李箱停在门口，紧了紧掌心，抬手在棕色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。

没有回应。

她又加了点力道，再次叩了两下，沉闷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楼道里，被走廊两边拐角处阴暗的墙壁冲散得悄无声息。

苏沐橙又等了一会儿，才隐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，随后房间的门才唰的一声打开了，擦着地板发出刮耳的沙哑音调。苏沐橙看到地上散得到处都是的纸张，刚刚开门的声音就是因为门缝受了这些印着黑字的白纸的阻拦。随后她才看到了一双光着的脚，白皙削瘦，踩在冰凉的地板上。

孙翔套着一件简单的衬衫，栗色的头发有些杂乱，在昏暗的房间里，他身后唯一亮着的只有电脑屏幕的荧光，使他整个人显出些毛茸茸的轮廓，未经打理的头发散乱地垂在额前，那双在看到来人之后微微睁大了的眼睛被遮在过长的刘海后面，乌黑的瞳孔微弱地颤了一颤。

孙翔张了张嘴，最后只是摸着后脑勺说了声，“是你啊。”然后又很突兀的停下了动作，匆忙蹲下身去摞那一地的纸，解释一般的说着没来得及理，平时没这么乱的。

苏沐橙把脚边的A4捡起来，递给孙翔，“没关系，这是你的屋子。”

孙翔顿了顿，目光落在印着的黑体字迹上，他扫了一眼，无言地接过。起身见了苏沐橙脚边的行李箱，心下了然，“你要走了？”

苏沐橙点点头，“是呀。”

她也不清楚为什么，会想来和孙翔道个别，也许这也完全算不上是道别，只是单纯的想来和他说一声。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所造成的曲解误会，似乎都随着一切的落幕消散了，现在的孙翔在她眼中，突然卸下了很多东西，变成一个单纯的，和她共事一年的同事。或许在某种可能性下，他们原本可以成为很好的队友。

如果可能的话。

自从来到嘉世，他们两个就各种不对头，这样平静对话的场景真的非常新奇。孙翔讲不出什么彼此珍重的话，并且在此时，他甚至是不想面对苏沐橙的，这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挫败，并由此想到那个人，那个现在应该就在嘉世的人，让他更加无地自容。

他的心里一贯藏不住事，心直口快地说出来是常态，可是如今他却感觉有一肚子的话百转千回的徘徊转绕着，让他胸口被千斤重石压着，喘不过气。

他想说的，想对苏沐橙说声对不起。

他有够迟钝，不知道对于这个女孩来说，被安排在最后出场意味着什么，被剔除团队赛意味着什么。他甚至还固执的以为，因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，有没有苏沐橙都无所谓。

他坐在嘉世的方阵里，看着苏沐橙几乎是抛下一切也要回到叶修身边，那个背离而去的单薄身影，是对整个嘉世的诀别。他身边有人惊讶，有人怒骂，他看着叶修脸上浮现的难得的愤怒，心底一片冰凉。

最后的出战，不是寄予厚望，而是防备和怀疑。嘉世要是赢到最后，那么这个可能会放水的队员就没有出场的必要了，要是出了意外必须上场，胜负的重担完全压在苏沐橙身上，赢，是嘉世的大度，输，是苏沐橙的把柄。

孙翔垂下眼，这些本来应该是我该做到的，可是我没有，如果我那个时候能赢下去，她就不会……

是吗？真的是吗？他赢下去，一切就会如他所愿，嘉世回到巅峰，他为自己正名，苏沐橙留下，其他人留下，嘉世......

后知后觉的，孙翔发现，有什么东西早就空了。

“那......再见。”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道别。

“嗯，再见。”

孙翔转身进屋，把摞起的东西放在桌上，拉开椅子坐下去，继续着开门前的训练，沉默而认真，有种小心翼翼的，仿佛是最后一次使用那张账号卡的珍惜。

苏沐橙站在这栋无比熟悉的大楼里，看着他，突然觉得有些难过。

“孙翔，这个地方，我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
“嗯。”孙翔盯着屏幕回道，“比赛见啊。”

“恩。”苏沐橙终于是走了。

孙翔等她的脚步声离去之后，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，让那个威风依旧的斗神笔直的站立在悬崖边上，迎着风面朝夕阳沉下的方向。

孙翔看了很久，垂下眼盯着桌上略微发皱的纸张，黑色的字体越发醒目，刺得他的眼如烧灼般酸涩。

“怎。样。当。好。队。长？......妈的叶修，居然敢讽刺我！”

“等着吧。”

“你才会被打哭。”

............

黑色的魔法炫文在两个角色相碰时撞开，缕缕消散的黑气彻底消失在空气中时，一叶之秋也失去了最后一点生命的气息。

像呼吸都被剥离，孙翔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了。

恍惚间走下赛场，叶修的身影也出现在视野中，那个人注意到自己的目光，做出一副终于松口气的样子，揉着肩坐到队友旁边，仿佛是真的累到了。

一看就是装的。孙翔想。

可是他又很不情愿地承认，他一瞬间读懂了叶修的意思。那个人用行动告诉他，他没有失去理智，再打下去一定吃不消，也可能团队赛就出不了场了，他不会因为想突出个人表现就不顾整个战队的胜负。

这种无言的说教一直持续到了比赛结束。他早该明白却宛如刚刚知晓，即使他卯足了一股劲往前冲，战矛挑起的却只是一吹就散的尘沙，那种无力不是实力差距的悬殊，而是几个人对抗一个团队，却真切的感觉到对面拥有千军万马的无助。

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逐渐清晰起来。

你一直只知道盯着叶修，你到底在急于证明什么？

证明你不比叶修差。

证明你拥有一叶之秋是名副其实的。

还是证明你这个嘉世队长当的无可争议？

可是这些是什么？都是你一个人的争强好胜！做好了又怎么样让别人心服口服又怎么样？你还记得你的对手是谁吗？

…………

记忆像被按下了播放键，一帧一帧地回放着。在这段昏昏沉沉的时光片段里，唯一亮着的屏幕上是孙翔万分珍惜的东西，他看着那个背影慢慢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，在余晖下微微闪着光亮，而他却站在崖边，径直往下落去，从冬夜的天空坠入漆黑的深海中，缓缓下沉。

他看到那点光亮离他越来越远，空无一人的四周只有冰冷的海水紧贴着皮肤，寒冷得如此真切，而他听到了呼吸逐渐被抽离身体的微弱声音。

不是叶修，不该是叶修。

他仿佛是第一次，把视线转移到叶修身侧，也仿佛是第一次，看到了那些站在叶修身边的人。

他的身边，本来也应该有这样一些人的。

36.

苏沐橙拖着行李箱走到一楼的大厅门口，叶修插着口袋站在台阶上，见了苏沐橙过来便拉过箱子抬下几阶楼梯，回头，“没落东西吧？”

苏沐橙站在院子里摇了摇头，“陶轩呢？”

“谈完了。”叶修从口袋里摸出只烟，并没有点燃，咬着烟蒂说，“明天让老板娘来签个合同就可以了。”

“那一叶之秋呢？”苏沐橙刚问出口就有点后悔了，可叶修只是安慰似的朝她笑笑，说了句模棱两可的放心，拉着行李招呼她走了。

苏沐橙看着角落里一片绿意的秋千架，垂下眼帘，头也不回地跟着叶修出了嘉世的大门。她只要能跟在他后面就够了。

”你说一叶之秋啊。”陶轩看向嘉世楼外生机勃勃的庭院，苦笑了一声，“他说都过去了。”

孙翔咽了口唾沫，保持着伸手的动作，笔直的手臂却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。紧捏着账号卡的双指像灌了铅一样沉重，压得孙翔像痛极了，缓缓沉下手臂。

陶轩收回视线，第一次不带任何功利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人，在他的眼里好像从来都不曾将他视为嘉世的队长，或许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曾这样以为过。他们就像单独行动的个体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失去了一个团队的样子。

他都做了些什么。

他和叶修的分歧走到今天这步，只因为这个曾经的好友，挡了他的财路，他对叶修的怨恨积攒得太深了，所以他让他不得不离开嘉世，再千方百计地挖来一个天才，包装以后不知汇进了多少早就该进账的数目。

是谁说的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，如今萧瑟凋零的嘉世，是谁断了它本该一往无前的征途。

陶轩是个商人，眼里最大的是利益，可他当初也是一个玩家，一个普普通通的网吧老板，空闲时候在荣耀里兜兜转转，遇到两个天才一般的孩子，走上一条辉煌夺目的道路。

那时候的叶修，还没有现在的孙翔大吧。陶轩恍惚间想起了很多事，又像忘记了很多事。

如今凋零的嘉世王朝，彻底宣告了他的终点。到此为止了，往后前进的人里，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了。

陶轩把一份已经签好的合同递到了孙翔手里，眼角弯出几道岁月留下的沟壑，他拍了拍孙翔的肩膀，“加油吧。”

孙翔怔愣地看着合同上醒目的两个字，喊住了意欲离去的老板，满眼的不甘和难以置信，他嘶哑着问，“嘉世呢？”

陶轩没有回头，顿住了脚步，语调里压抑着微不可察的颤抖——

“嘉世啊，早就倒了。”

“是啊，听说已经挂牌出售了。”

叶修停下脚步，辨认了一下路边站着唠嗑的人，“陈姨？”

“啊，是小队长啊。”陈姨抱着一袋东西站在门卫室，看到叶修过来便很开心地打招呼，转而又失落起来，朝这个年轻人抱怨道，“阿姨被炒了。”

叶修沉默了几秒，说您照顾好身体。

两人家常般聊了几句，陈姨便问叶修是不是回嘉世有事，叶修顿了顿，说我找人。

“找谁啊？”

“孙翔，您认识的。”

“你说孙队啊。你看我这袋东西都没送出去呢，那个孩子可乖了，以前生病给他煮的东西都喝个干净，关心他几句还害羞来着。”

叶修听到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，然后便听到陈姨叹了口气，“可惜他不在这里了，招呼都不打就走了。”

叶修愣了一下，“走了？”

“是啊。“门卫大爷收拾好东西出来，接话道，”被S市的一家俱乐部买去了，前几天刚签的合同，今天一大清早就走了。“

”小伙子一个人走的，好像也没什么人去送。“

大爷说完这句锁上了嘉世的大门，哐当一声。

【TBC】

圣诞快乐_(:з」∠)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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